印象宁陕

亲爱的水

作者:刘云 来源:刘云BLOG 发布时间:2009-04-29 00:00 【打印本页】


    还没正经进入初夏,一些朋友就急不可耐地从城市来到山里。我屡屡告诉他们,现在这个季节,天寒水冷,并不是旅游的最好时候呵。朋友们还是来了。

    冬天里落光的叶子真正也才发出星星点点的苞芽,天地一片灰色调。森林是灰色的,村镇是灰色的。我以为朋友到后,回去的心情一定也是灰色调了,其实不然,朋友们是高兴的。

    进入四月,秦岭经常叫细雨浸得潮湿,这样的季节很少能看到灰尘。同样的时间,在关中的大平原上,我们常常会叫疯狂的灰尘弄得心情不爽,你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,那些灰尘起自何处,为什么在给人新的希望的春天,用灰色弄灰人心。秦岭山中的村道是湿软的,尽管灰色未褪,岑寂的万物,总归在与水份联接,渐渐地达到萌动的高度。朋友们每每说,挺好,山里的春天事实上比城里早。

    心情是最好的理由。朋友们来得频繁了,被他们的情绪感染。久居山野之间,常常有不识庐山面目的迟钝,以为自己的心情也是别人的心情。于是终有一天,反倒被别人的心情击中,自己终于也在一瞬间开成一朵艳乍的花:最先进入春天的迎春、桃花、指甲花、刺瑰、地米。以及冬旺的园子里抽出的肥胖而笨拙的菜苔,它们抽出杆,再在头顶举起一朵鹅黄的花,那是一个信息,春天已经到了可以食用的时候了。所以,我对春天的切身感受,往往是从味觉开始的,嗅觉倒并不重要,真真切切的,春天从舌尖进入,全部身心都感受到了。

    我们一定会常常并无预计地到几条著名的河流去。最西边的是蒲河。它从秦岭深处的天华山来。由于穿过原始森林,沿途的草甸子盛大,它的水清澈而流急。中部是汶水河。它敞洋,一派浩荡,很像早年致仕而归或做了大生意回乡闲居的人物,气致所至,比土财主风度了许多。东边是池河。从子午道身边淌过,沿途古迹众多,人烟兴旺,往往一个大河湾,就是一个古老得找不到源头的自然村,它的风气也因此暧昧得很,总叫人想入非非。靠东北方向的,是洵河,水深滩多,盛产金沙和各色鱼类,流经四县汇入汉江,是秦岭山中一等的大河。这样的大河,很容易叫人感动。作为大地的血脉,秦岭山水高度概括的表达,它的发达的流动性,是可以对话的:智者或乡下荷锄的汉子,水边汲水的女人,一个渔者,一块五花的石头,或者一棵很老了的柳树,根茎强大,具有生殖崇拜意味。这些都可能得到它们语言与形体的回应。

    从四月开始,朋友们在秦岭中,在河岸边,把自己打湿了。起初或许是疑惑的,如此清澈的水,映见风尘迷离的人脸,显得极不真实。不相信那水是可以触摸的。手伸进去,有丝绸般的感动。起初的浸凉渐渐被一种庄严的温暖取代。水滑过肌肤,细小的感触一点点的积累,直到一双手变成一簇水草。我喜欢常常嘲笑城里朋友那些已然被捂得雪白、蓝色的血管浅浅地透出表皮的脚,他们在脱下各类名牌的旅游鞋、颜色周正的袜子之后,暴露在阳光下,显得脆弱而小气。我鼓励他们在寒意犹存的四月,把赤裸的双脚,伸进河水中去,光线使这些城里的脚折射,放大、加厚,渐渐地成为一块石头。这样的情节应当说很是奢侈。清清的水,包裹着也曾奔走不堪的脚,水中的万千抚慰,进入皮下,毛孔扩张,这样的感受事实上并不能多得。女士们的夸张,因了河水的至亲至爱,被严重放大了:她们纤细的手,握成钵形,弓身去捧了河水,并无迟疑地喝进口去。她们在捧饮之时,把自己映照成了一个风景,面对河水的浸润,使她们体态毕露,线条和弧度极好地显出张力,透出难得的可爱。面对净水,真的是可以叫男男女女们也变得姣洁的,一切显得干干净净,一切关于秽物之类的想象极不可能产生,一切人际之间的绞结摇曳成了簇簇水草,新鲜的水草,正在四月的春色中萌动不已。

    关于由此而策发的一些奇异的想法,我并不掩藏。在四月的天光下,许多熟悉的或刚刚认识的人,会成为很长时间的朋友。我极喜欢“天光”这个词,模糊而具体,颇有质感,比阳光之类的词更有触摸意义,像一地的红艳的乡下的水萝卜,与土壤结合在一起,你的手可以伸向它们,如果愿意,拔出它们,连皮吃掉。我会记住一大片友好的面孔,这些面孔构成乡下生动的植物,如竹林,柳树棵子,长久地成为风景,或留居在心,或泊在桌案上,可以对话。不小心特别记住一些什么感动的话,可以视作苦难人生里一丝甜蜜的赐予。并不常有。深刻,宽广,具有启示意义。其中最温馨的那一部分,随春天一起生长,按春天的想法,长成非同一般的形意,给了我们常常回头一看的勇气。

    四月晚些时候,秦岭深处以水命名的节日很灿烂地登场。此时的河水,是随了春天的温度一起升高的。上游的桃花水,略带一丝苦涩味,像某些中药的成分,清凉去火。人与河水充分接触,合二为一,人变成浪花本身,并不自觉地很快学会了水流的姿态。这个叫做“漂流”的节日,应当说并不十分准确,因为入水之后,怎么能够说是彻底的漂流?不是漂,也不是简单的流。无论是静水深流,还是滚开的浪花,也或长长的懒散的浅滩,用一个“浸润”可能更确切些。河水把我们洗透。塑成尽可能多样的外形。并尽可能地帮我们褪去多余的装饰。从洗涤,再到洗礼,是我从漂流节中获得的意外。把这样的感受分享给朋友,获得同感的时候当然多,而且在如此深透的水中,放弃和矜持之类的词,更容易激起共鸣。河水干净,显出人世间的大清醒,我们的心思,在水中一律湿透、生动、鲜活。

    每每从有河流的地方归来,一身的水气,叫人想法清晰。不厌其烦地重复来往于一条又一条河流,在城里的朋友看来,是有大福气的。我不过多地夸张与我共同生活已久的河流,我只是坚信它的干净和纯正。朋友们总是会很快学着我的样子,面对河流,像个孩子匐向母亲的乳房,弓着身子,将水捧在手心,然后轻轻地喝进口里去。然后突然显得呆滞,望着河水,一言不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