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陕文化

红糖加啵

作者:刘云 来源:刘云博客 发布时间:2010-06-22 00:00 【打印本页】

 

    端阳间,终于又在老家的乡下吃上了正宗的乡下粽子。所谓正宗,区别于超市里买的,礼品盒里朋友们送的,以及城里食品店里集中售卖的。还有,自己动手亲自包扎的,从汤汤水里捞起的粽子。

    最早印象中的粽子,一直是明路来的,来自乡下的清水,乡下的酒米,乡下的棕叶,乡下的铸铁锅,乡下的柴火。粽子之为粽子,是与棕树叶子有关的,一般的水边上人家,用了竹笋的渐老的笋壳儿,包酒米,包成个三寸金莲形,再用了棕树叶子撕成的细条儿扎紧实,下了大铸铁锅里用猛火煮沸,其后,用文火慢慢经营,像了讲究的做文章,先写成了,成了大的架势,再一天两天地,慢慢不计功夫地琢磨、修改、润色,终于成了一个佳作了,旁人读来,直是咂嘴有味地很了。住在半山的人家,不用老笋壳儿包米,直到深涧里,找了阴沉处丰长着的了竹,取了它的叶子,用来包米。好的了竹叶儿,有四指并宽,青碧得要渗出绿的水韵来,那了竹叶儿,看似薄如纸页的,其实经煮,成就的粽子,剥开,那白的酒米,已然凝成浅绿的一团,吃到嘴里,有了竹的清香。了竹的粽子,要比老笋壳包的粽子,高了一品,城里讲究的人家,五月瑞阳要到时,是要到熟悉的乡下亲戚处,弄得一捆了竹叶儿的,趁了竹叶儿还青碧着,赶紧地包了粽子了,用棕树叶撕成的绳条儿扎实,用一个大号的钢精锅,水满漫得平扑,在煤炭炉子上煮熟。一锅好吃的粽子,大火煮三个时辰,文火省七个时辰,便十分地好了。

    这样的粽子,说得清白,一点一滴全清爽着,水是从哪里来的,棕叶儿是从哪里来的,笋壳和了竹叶儿是从哪里来的,酒米是从哪里来的,全像卷面整洁的文字,横竖叫人看着高兴。这个端阳,我在平利老家的乡下,是亲手包成了一批粽子的,棕叶儿、笋壳儿、了竹叶儿,事先都是老侄子们采得妥贴了,酒米也提前一个对时在木筲里用井水泡得软了身个儿,一色地潮雪有了发涨,用手一碾便要成了粉沫儿。井水发凉,忍不住掬了半捧儿,撩进嘴里,用了舌尖儿咂味,清纯而无异味,正好着。我在一群子侄中,用了回忆和仿作,捡回了早年的手艺了,竟也包扎的有了粽子的样儿。棕叶儿是呈扇面的,从缝中都撕开了,成了一缕一缕,且都连在梗上,扎成的粽子,就都连在梗上了,提起是一抓,像是一个枝头结出粽子的果哩。我竟包了五抓,有了五十来个,煮成的粽子,从热锅里起出,也是一抓一抓的,提将起来,水淋淋有质感,恨不能立马就送入口中嚼吞,想象是在吃一串才下藤子的紫色的方熟的葡萄了!

    这样的粽子,我在乡下大吃一日之后,竟也提了五抓回到城里,分门送给相好的人家,注明是我亲手包扎的,人家便极重视,表示一定要亲自吃下,以不负我的劳动的好意。不一日,倒吃完了,电话紧着索要,说,也是吃了数年的粽子的,竟都不如今年的好吃,索要不得,只好约了明年一同下乡去自己包扎呀。放下朋友的电话,我一个人击额大笑,想乡下的粽子真是了不得,随便一回进城,就颠覆得城里人有了生活长远的向往,一口清正的吃食,叫人忆起乡下的好来,这日子过起来,还是可以有凡常之味的了。乡下的粽子,用了乡下山间普通的植物的叶儿包扎,酒米是大田里自家种植的,并不用于售卖,直是自家在温饱解决后的自食,讲究一个老味口,井里的乡下水,还是没有污染的,也是老味口的,入口,除了棕叶儿香,了竹叶儿香,酒米的香,便是清水的正味儿,两三个粽子下肚,便是吃进一山的春色了,一地的土味儿了,一河的水汽了,身子一下子便干净了许多,似乎遮没了城里一天到晚洗不净的汗腥儿,凡见人,人也都清爽起来,与人过话,口气也清新许多,搭上话的,便都是亲人哩!

    于酒米一路,我自小是爱见的。早年乡下的种稻,主要是种饭米的。大集体时,也种酒米,这从田的长势,一眼便能看出:凡饭米,一律地长得挫矮、密匝,似乎是不透风的,那样的产量便极高,一亩田能打得过千斤了。酒米在一抹子的水田坝子里,是间或着种些的,植杆高大疏朗,似乎见风便要倒伏的,产量便极低。酒米颗粒饱大,比饭米大了许多,色泽也圆润得紧,若都从煮饭上讲,饭米天生是做蒸饭吃的,一斤能发了三斤出来,而酒米便发涨小气,一斤能发得斤半也就不错了:于是专门用了做米酒,包粽子,做年节下席间的甜碗子,或磨成了粉包裹汤圆儿吃。饭米讲饱,酒米讲巧。饱是壮肚子,长得力气好受苦。巧是巧出人间苦难中的一份口味,一份自在,大了,便是一地的文化风习了。讲究吃酒米的地儿,一定是风习浓郁的地儿。能吃酒米的地儿,日子大抵周正润色。不消说,一片的水田坝子,映照出一方的温饱之足。我喜吃酒米裹的汤圆儿,芝麻白糖馅儿最好,当然是手工,自己眼见着做成的,而不是去铺子买回的。若是清汤煮的,吃完汤圆儿,那粘白的汤也是可以喝下,讲究原汤化原食;若是里面加些甜酒瓤子,便是上品,一般人家不这样吃,直是清汤的,已然很好了。小时候,我家境一时好,一时坏,好时可以吃得甜酒汤圆,坏时只好清汤地将就着了。我学会吃酒以后,对于老家秋里押的家酒,最是喜好:那是把做成的米酒押在大坛子里,用黄泥封了口,直押到正月间,取了封口,过年正好喝它。先前入坛时,米酒是雪白亮色的,待开了坛,全然化成了水液了,呈出金黄色来,那些米粒儿,全成了糟子,看似有形,入口无形。这样的酒,土色土味,先闻见米香,再是酒香,味带甜酸,舌面若绵,理之不清,冬日里讲究加热了喝,一般的酒量可喝得三两斤;若是夏日里,直接冷喝,解得炎暑。只是这酒确是有大后劲儿的,一般人不了解,做了饮料喝,往往就着了道,坐喝还不省得,若是喝后一站身,天地便旋转了,或出门脚下无根,也无深浅,一个忽闪便倒了,乡下叫见风倒。我也是着了若干的道儿,才省得家酒的利害的。以后见着,直是敬爱得很,试着喝,留个心,往往一高兴,还是见风便倒了。这样的酒,无负面,醉便醉了,过一时也就醒了,醒后无事,似乎并没渴过酒一般。我老父亲早年喜酒,直喝过了六十岁,以后身体叫早年的糟糟酒淘坏了,劝之不得,便叫他改喝家酒,一气又喝了十多年。那些年,我家有两个大肚子的、黑陶的坛子,一陶里的家酒正在喝着,一陶里的家酒正好押着发劲儿,一日里,家里晚间总要飘出一阵酒香,颇有古意。

    老式的粽子也是能吃的。要加了蜂糖吃。最喜实心的,棕心里若加了别的甚,如枣泥、豆沙,便不喜好;尤其见不得现下超市里出售的各色粽子,加进若干说不明白的物什儿,工业化得很。老家还有一种吃法,棕心里加腊肉丁丁,那是给下力人吃的,讲耐饥。老家有一老夫子,早年是教过学堂的,吃食上极讲究,比如这吃粽子,一定要有一碗尖热的青菜汤伴着,说粽子是凉性的,用了热汤镇着,不易停食,旁人直是不信,说老夫子不是凡间人,也忒讲究些了。

    活了四十多岁了,竟然是有三十多年在老家生活的,不觉中就养成了老家的口味来。且是固执得不行,以为天下口味,直是老家的才地道:全国的多半地方,也是去走动过的,到了一地,便讲究着找地方小吃品尝,说是品尝,骨子里是和老家的口味做着比较的。这样的心态,自然吃不出别人的好来。想,我这人真是土性得太过了,近乎顽固。到了年岁,口食不周时,总要想到老家的吃食来,想着想着,便回到了老家的大老沟里,老家的县城里,最易想到的是老家麦收时吃的火烧馍:麦是新麦,磨麦成粉,粉兑水成浆,半稠着,在火塘里用荞麦草或豌豆草煨出红灰,将半稠的麦浆摊进红灰里去,再用红灰覆严实,其上加了荞草豆草续烧,一个时辰便成了,刨开红灰,取出火烧,轻用手拍之,灰烬尽净,馍色如金,香气如缕。荞草或豆草,皆成碱性,合胃,好消食,夏日里吃食,又经饿又绝炎气,麦收时节,穷人富人都吃得。所谓火烧,直是火灰里烧得,如此才正宗。

    火烧进了城,就是我老家县城里府街正中的马家火烧最好吃。马家的火烧,根子源自乡下的草灰火烧,讲究用死面做,却又发泡,结层层,中有气眼,别人家学不来,因此百年间,直是马家的正宗。这火烧,不粘铁腥,用了木炭火焐在炉坑里烤制,烤成,捡在竹笸箩里,放在临窗的案头上,那案头一侧,也是有着牛肉、猪头肉的卤制的成品分别在红泥火炉坐着的铁锅里半焖着,若要夹了肉吃,或牛肉或猪头肉,任选,喜葱蒜的,也就加了,只喜油辣子的,也加进些辣味儿,净着身子吃,便甚也不加,图一口出炉火烧的灰香味儿,怎么着都合着你的口味了。

    小什子街,是一个九曲肠子的小巷子,一巷子的人家却都是老人户,大约一建城,这小什子都是有的了,人户也聚成了,巷子里人,老家多自湖北麻城,明清时的移民罢,且多黄、曹两姓,我舅家就居此巷,也是来自麻城的老人户。巷子里早年出得各色小吃、早点,年月久了,我大多记不太清了,只一样,是记得了的:曹家醪糟。醪糟是南方说法,如湖北、四川一带便如此叫法,到了平利,多数叫甜酒的,就是用了酒米蒸熟,加进酒曲子,发作起来,变得甜酸,有了酒味了。一早间,去曹家的铺面吃得一海碗醪糟,胃饱而血热。平利人爱说,早酒三盅,一天的威风。在早,就只是说曹家的醪糟的。

    我有个远房亲戚,早年从关中一地来落户,会做面食。我家原本只是喜吃大米的,正因有了这关中亲戚,面食也渐渐吃得了。困难年月,我两家喜欢换了米面吃,他家换了我家的面去,我家换回他家的米来。这两样都是细粮,定量不多,甚是稀罕。平日里,他家主吃面糊糊,过了年节,才蒸得几屉馒头,也会送我家若干,我家用炸菜的剩油煎了,当点心吃。他家有个大嫂子,人圆胖而能干,手工巧,面条擀得如丝如缕,或扯面,竟能扯得二三米长,一根就是半斤,一个壮汉,一根便也够了。大嫂子,最擅蒸馍,用甜酒水发面,所蒸之馍,似泡不泡,似瓷不瓷,软而有嚼头,一城的馍,尽数他家最好吃。改革后,粮食丰足了,他家也是开了家馒头铺的,供了一城人的吃馒头。便有人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