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陕野生动物多。在秦岭地区,还没有哪个县能比得了。那些个动物,不是一只一只地孤零着,多半成群过活。大家伙有熊、麂、鹿、獐、狐、麝、豹、麻羊子,这些年,人多了,想法稠了,总要进林子去找生趣,野生动物少了,大家伙不常能见到。熊生活在松树多的高山,秋天便要下山,找包谷、刨红苕、捡黄豆,也找农人在半山的耳树扒里种下的天麻,刨出来,捧着生吃。还吃蜂子窝,吃得一嘴蜂蜜,惹得蜂群跟着飞。熊在初春时遇见人了,要过细,家伙喜欢在发情时,捉个人戏耍,用大巴掌拍人脸,人脸看着挺结实,经不起拍的,一拍往往就散了架了。我们每年都要为受拍者赔偿。在天华山一带的半高山以上,最能见到羚牛,体重可达千斤。春秋两季,我们下乡去,随便在皇冠、新场、四亩地林口子一带,路边上,就可以看到羚牛。这个时候出来下山找水喝,找青草吃,家伙站在浅林子下面,看过路的人,它们多半是个失了恋的家伙。不能惹,家伙仔火气正大着哩。有时,人把它惹急躁了,能撵你几里路,遇上腿脚浅的,没准儿就给你抵得半死。山里人都知道,下山牛不能理识,见着了,要远远地躲开才好。春天里,有农妇在林下挖猪苓,有时被羚牛拱伤了,往往,是那农妇穿得花哨,大约人也是长得俊俏的,羚牛一时想不开,就发了猛,把人拱坏了。羚牛袭人,一般只是伤一伤,心不狠,山里人到了春秋,是谈牛色变的,讲究各自相安。在早的冬里,山里猎人相约了,在雪后上山打羚牛,那时雪往往厚实,羚牛跑不动,雪绊脚呀,秋春里却不敢打的,打不倒,你就小心了。春秋的羚牛,穿林过涧,飞一般快捷。
在牛背梁一带,曾远远观察过羚牛成群地发情。公牛先是自家争强斗狠,一头一头地斗,两相用大角抵住对方,直到把一方抵推滑落到山坡下、山岩下,落荒而去了,只剩下一只了,得胜的公牛,仰天长啸,直叫得山林落叶,猿豺避走,这才心安理得地瞅住一头母的,前蹄子搭了在母牛的后胯上,欢欢喜喜地做成了今年秋里或春里的一单好事了。那落单的,自然在山野里,孤独地流浪,到人家屋后嚎叫,跟踪林下采药的好看的女人,我原来嘲笑它家伙是个林下归隐的哲学家,走到哪儿都是一副沉思相,望着天忧,望着地忧,望着林忧,望见过路的旁的动物了,也甚是忧长。其实这样的哲学家,根子倒浅得很了,似乎情场失意没了女人便苦痛得不行,一点大志向都没得,是个可怜家伙哩!海拔一千五百米以上的大草甸子里,树浅草深,积水成潭,一群母牛等着牛王来交配。羚牛的交配,气势磅礴,人不斯文时,哼哼地叫些床便也罢了,那羚牛也叫,直是叫得天地间有大回应,我们端望远镜的手也是颤抖的,呼吸也是开始急促起来,女同志不敢看,看了,转眼觉得自己也是个流氓了:羚牛的动静,真是天地在摇晃,草甸在发抖,隐隐的天地间,是有走山洪的响动的,有风吹过山岬口的响动的,有大力士将了巨石推下山岭的大声动的,干脆有地下暗河的吸力了,把一切流动的物什吐出,吸进,直如下了一场暴雨的!一场羚牛的爱情演出看完,人看了,要自惭形秽好几天,野生动物的天真率性,不管不顾的狠劲,人真是比不了。有时想,人也是从野生过来的,长此以往地,率性没了,只剩下人为的斯文做作,远不如羚牛们来得公平干脆。
宁陕北部,成群的动物多。东起丰富猴子坪一带,西起天华山林口子、烂泥湖、萝卜峪一带,中部的狗爬梁一带,我的概念中,是有四到五个猴群的,几乎都路遇过。山里人给我讲,山里有猕猴、麻猴、马猴,最有名的是金丝猴。对于马猴,我是疑惑的,真有吗?与猕猴、麻猴一般,马猴也是一种体型硕大的猴。马猴在书上见过,实际中并未见,宁陕山里的马猴,也是《红楼梦》里的“绣房窜出个大马猴”的马猴吗?马猴就是马面猴,长一张马的脸,想必是好看的,没见过,不好乱讲。猕猴和麻猴都普通,相当害搔人,秋里春里,见庄稼吃庄稼,见菜蔬吃菜蔬,地里庄稼苗还没长出,竟敢去农人的地里刨种子吃。往年农人用火枪撵,用脸盆子敲出山音吓唬,有狗的人家,呼哨了狗去捉。遇上大群的,狗也不敢上前,猴群站立起来拱卫成一圈儿,人墙一般,狗也就怕了,狗怕人形。群猴不惹,这也是山里的说法。近些年,山里的农人也叫猴们糟害疲了,猴群下山,只是看一看热闹,顾不得庄稼害不害了。政府也讲,要保护野生动物,有时猴群把人害得竟没了收成,政府也补一补粮食,补得比收得还多,猴群便更是得陇望蜀,有时竟跑到人户院子里,吃人家晒制的白菜、萝卜干,吓得鸡们四飞而去。狗们看到,只干打个嗝儿,又眯着眼睛不睬了。
从皇冠到新场乡不到百十里地的林子里,有三群金丝猴,每群大约都有百十只。数狗爬梁半山的那群最大,也最不怕人。我们每每下乡到新场去,听到汽车声,猴群就吹着口哨,从高大的、谷地间的树梢上,跃聚到公路边,黑麻麻地蹴在梢头,向我们致意。山野里民风纯朴,连自食其立的金丝猴都是通人性的,它们竟也晓得干部下乡为民办事呀,干部辛苦呀,深山大老林子的,来一趟真是不容易哩。有时,我们下车,也望着猴群议论,说,要好好为人民服务哩,不然,连猴儿也交待不过去了哩!你看人家都夹道欢迎,情深着哩!我们议论猴,猴也议论我们,若是有鲜亮的女子同路,那猴更其地欢呼雀跃得起劲儿,大个的猴王,一定要冲着咱们的女士做鬼脸,掉腚劈腿地做下流动作,竟还冲我们男士吐口水,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些咒人的猴语了,我们都大笑起来,说,日妈的猴里真有流氓猴嘛!我们大笑,猴群似乎也大笑,最终笑得我们岔了气,没了力气,猴还能笑,到底猴把我们人类笑赢了。赢了的猴们,一个呼哨,从树梢头,一片乌云般地,向着林深处飘去了,竟像老林子的梦魇,一股刹人的雾气了。叫我们呆呆半天醒不过神来。
皇冠朝阳沟的大景区里,向内里走十余里,有一岔沟,无名,由岔沟再向里,沿溪而行,又五里,便有溪流的尽头。尽头是一堵大坡,大坡上,遍长着高大的橡子树、松树、青叶子树。在溪边的湿台地上,竟有合抱的百年以上的大板栗树。坡下湿气旺盛,长藤过涧,直搭在古大的树木上,又垂落而下,伸进涧水里,倒像是山里的老龙探着颈子向涧里饮水。这是一处阳坡地。树林深厚,便蓄得好水,溪涧里水长年不涸,清浅透明,了无杂质。春秋的落叶,或金黄,或腥红,飘落在了溪水上,跳跳地向沟外流着,用了手扒开,水依然清浅,直接掬而进口喝了,无味,若硬说有味,便是有一股淡甜的麦冬草的药味儿,一阵喝了,便立马去了口腔里的异味,打个水嗝儿,清新起来,心情立马飘离尘世,回归于不知了。就在这沟里,去年新引进了一群金丝猴,六七十只的规模,它们定居在这面有灵性的坡地林间,景区的人,便给这条无名沟取名猴娃儿沟:猴娃儿进驻,成就了一条避沟,成了一个游人必看的景点了。
我去看时,春天正催人脱下皮筒子,直要大敞开了胸怀,向群山大喊几声才过瘾哩。在沟口下了车,沿溪步行,石板、沙石、黑土,几合一的路面,有时硌脚,有时陷脚,时刻提醒你已然是走在真切的自然中了。溪涧的背阴处,有积雪竟未全化,向远处眺望,大片的青叶树的阴坡里,积雪成团成片,大面积地不化。阳坡的山桃花竟早早地开放了,花白如雪挂,粉红如女人潮红着的脸面,迎面走着,也有小小如蕾的蜜蜂撞脸了。走着,说笑着,刚出五里,果然一面大坡迎脸而立,转过一块硕大的巨石,早已来到坡跟前,望头顶一看,猴群如强人哨聚,远远近近地坐在、蹲在、抓爬在、悬吊在、弹跳在树梢头,好似猎人坐点口,等动物撞来,又好似两国的访问,一直在等着我们的到来。我们人类,一时欢叫起来,冲头顶的猴群挥手致意,大声地招呼:你好,猴儿!粗鲁些的,竟张口便骂:日它的,好多的猴子!人回笑道:要日猴,可要本事呀,你若上了树,站都站不稳,还日人家猴哩!引猴的人专一等我们到达后,便给猴群投食。今天投的是切碎的苹果,投食者是一个妇人,面容姣好,身材匀称,她一边嘴里“罗罗“有声,竟像唤小猪儿,一边向林下、溪涧边投食。一时间,先有体个大的猴王似的家伙,率先滑下树子,落在泥地上,四周望望,做模做样地观察一番安全似的,捡拾地上的苹果片吃起来。其它的,个头小些的,母猴、仔猴,纷纷下地,渐渐地抢食起来,一时间,林下热闹起来。猴们叽叽喳喳地说着猴语,我们人类一时看得高兴,也学起猴语来,问:猴说些个啥?学者答曰:猴说,格老子的,人真是没趣,吃个饭他们都要围观!
这群猴,散布在整个大坡上,引猴的人说,可摸着有四家,四只猴王,一猴领将一群,有大有小,有老有少;四群猴,自然地分界开,相互不干扰。一时,邻里有一只小猴,不知深浅地越了界限了,一只大猴嗷叫着,几个窜步便跃到那小碎耸身子上,又扑又咬,直滚落到一个刺棵里了,大猴才罢了休。那小猴回到自己界里,冲着它们群的领导,扬起前爪子告状示威,领导竟不理睬,只顾自己进食,想你它娘的活该要去惹祸么!小猴就更加的委屈起来,呜呜地哭泣,也不捡食苹果了,独个儿坐在一块石头,用前爪子抹脸。我们又问学猴语的:给翻译一哈,小猴子在说些个啥?学者说:小猴子说,它个日的,做领导不管事,当个球的领导嘛!我们貌似懂猴语的学者,学猴语时,给猴们安了些口语子,起句先骂个人:格老子的,这是四川猴;娘希匹,这是江浙猴;挨球的,这是汉中猴,瓜耸的,这是宁陕猴;你妈嘘,这是安康猴。我们问,关中猴哩,学者说:你个冷娃哟!我们说不像,关中人不带这样骂人的,他们骂得凶相。想了半天,竟都没想起来关中人怎生地骂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