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陕文化

远去的山村

作者:邹诗扬 来源:本站 发布时间:2011-06-02 00:00 【打印本页】

  
  

———谨以此文纪念外婆


  
   
  外婆的山村不在了,或者说,它消失了。
  
  我很希望能梦见她,站在门前那棵老核桃树下朝路上张望,佝着腰,一手扶着树。这是她留在我记忆里最深的姿势,回去时,她用这个姿势等我。离开时,也是如此送我。 但我不得梦见。
  
  偶尔出现在我梦里的只是一道山,一湾水。山不高大,犹如一围屏障,浓浓的绿,氤氲着湿漉漉的雾,那片绿便柔软了。水深不见底,是一个清亮的潭,有光滑的大石。梦里的我总想泅过水到对岸去,每一次却都挣扎着走不过去。 一停下来,便醒了。有时恍惚中竟觉得那是真的。
  
  我知道,那是外婆的山村,她在念我。
  
  怅然间,我又回到了那许许多多个夜晚,低矮的房间,红红的烟头,煤油灯芯的气味,外婆似有若无的叹息,重重叠叠地覆盖下来,沉沉地朝我压过来。
  
  (一)
  
  村子的名字很美,竹山。仿佛漫山遍野的竹子,随风摇曳,林间时时清脆的吟唱。但其实只见重峦叠嶂的山峰,却不见竹影。好像明明是相貌平常的女子却偏偏扮了温文尔雅的模样,惹人遐想之余却增几分遗憾。
  
  外婆家就在那里了,藏在狭仄的山间,仿佛隐去一般,从未显露。外婆就在这里静静地守候着,等待儿女的归来。
  
  去外婆家很不方便,路程冗长而艰难。每次回去都好像一场远行。客车摇摇晃晃,慢慢爬到半山腰上,犹如踽踽前行的甲虫。空气骤然变冷。这里是秦岭脚下,海拔在渐渐升高。车上人纷纷关了车窗,扑面袭来的冷空气被隔在外面,却不甘心放弃热情,使劲想要从玻璃的缝隙中挤进来。
  
  车里的气味浑浊了些,人体的气味,捎带的干货的气味,冰冻带鱼的腥味,蔬菜新鲜而生硬的气味,烟味,搀杂一起在车内漫开。晕车的人们便皱了皱眉,表情扭曲,竭力抑制反胃。终于有忍不住的,“啪”地一声推开车窗,头伸出去大声的呕吐。了无人迹的公路上便响起从喉咙深处喷发出来的声音,清晰的荡在山林间。客车扬长而去,空气中飘散着残留的异味。
  
  那时不过几岁,总是差不多在冬天快要过年的时节随着母亲回去。母亲晕车,见这情景便转过脸,掩了鼻,小声说,真恶心。妹妹在她怀中睡的很熟,我则无所谓,趴着窗框看一路上的雪景。
  
  我们居住的小县城已经很少下雪,几年都难得见一场雪。此时的秦岭山梁真是银装素裹,白皑皑一片,衬的车内昏暗。公路里边的石壁悬挂着无数条冰凌,形状颇似钟乳石。路面上积雪很深,没过脚踝。雪最底下结起冰层。
  
  行至这段路,司机就下车取了防滑链要挂上,车上的人陆续走下来,有的找个僻静的角落小解。有的则惊叫着跑去路边的树林,摇松枝上的雪,簌簌的落下来,一头一脸都是,笑得很欢喜。呼出的白气在鼻尖处便不见了。
  
  层层叠叠的雪,广袤的天际连着绵绵不断的白雪,呼吸都凝重了许多,胸腔里沁满了雪的清凉。间或几道青绿的折线,像极了甜筒冰淇淋上星星点点的巧克力花纹。
  
  下了车,就开始走那条简易公路,没有柏油和沥青,是当地人开了山修成的。路面铺了鸡蛋大小的鹅卵石和泥沙。坑洼不平。每天下午五点有一趟固定的班车,载满从镇上回来的人。挤得密密实实。车窗玻璃上映出重重叠叠的人影。
  
  母亲不愿留下等车,常带了我和妹妹走路。有时碰见熟人骑摩托车经过,便带着我们姐妹俩先走,母亲拎着行李等他再回去接下一次。车骑得很快,风舞着我的发稍打在脸上,几近麻木。我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,担心自己会被颠下去。
  
  通往村里的路不足三米宽,是村人自己铺就的便道。满是大小不一的石头,坑坑洼洼。路两边是大块大块的庄稼地,玉米或者土豆,绿油油一片。有时候从地里突然钻出个人来,扛着锄头或者背着背篓。都是认识的,互相点点头。或是冲妈妈说声“回来啦”,便算是打了招呼。
  
  带的行李多了,二舅就来接我们。憨憨地一笑,喉咙里挤出的声音羞涩生硬,却是没来由的温暖。他伸手接过行李,在前面走着。偶尔跟妈妈说几句家里的事。雨天河里涨水的时候,二舅就背着我过河,一步一步试探着,生怕在石头上滑倒。不小心踩进水深的地方,只感觉到身子往下一沉,好象要掉到河里去。我紧紧地箍着他的脖子,手心里密密的渗出汗。终于过了河去,二舅的解放胶鞋咕噜咕噜直往外冒水,踩过的地方都留下一摊水迹。
  
  过了几年,母亲年纪大了,身体不好,便不再回去。于是我常一个人回去看看外婆。遇到舅爷病危,小姨家遭了水灾,表姐结婚,我就成了家里的代表,揣着母亲准备的礼金往返在这段路之间。有时不想要他们来接我,就丢了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,自己走回去。行人很少,偶尔有一辆摩托车飞快地从身边掠过,扬起一阵尘土。
  
  夏天很燥热,公路外边的河里就有三三两两的少年跳进水里洗澡,衣服散乱在河滩上,尖叫着,追逐着,脸晒得黑红,湿绺绺的头发搭在额角。我只得慌乱地低了头,飞快地走路,等到村口时已经接近下午。原来通到村里的小路已经看不见了。几个疯狂的雨天,河水猛涨,冲垮了路基,四处散乱着巨石,犹如突然出现了一个戈壁滩。只得从石头上跳着过去。
  
  (二)
  
  老远就望见外婆家的房子,青瓦泥墙,隐约掩在粗大的核桃树下。这树有年头了,听说在外婆刚结婚搬来这里时就有了罢。
  
  我的外婆正在树下望着我。已等了许久,眼睛笑得眯起来,露着被烟熏黑的牙齿。很多年了,她的姿势似乎没有变过,一手扶着歪斜的树干,一手扬在额前轻轻挡着太阳,身子佝偻得厉害,愈发矮了下去。
  
  院子已经修整过了。角落里种了美人蕉,月季,还搭了木架牵着几根葡萄藤蔓,清爽许多。外婆家的房子原本是泥墙的,窗户开的很小,蒙着透明的塑料布,常年没有打扫,便沉积了厚厚的灰尘,透进的光常显的昏暗。现在粉刷的簇新,墙上剥落的坑洼不见了痕迹,涂成微微的粉红色。窗户玻璃明亮的迎着光。只有青色的瓦上冒出几簇草,歪歪扭扭的挤在一处。土墙的房子冬暖夏凉。一走进门,全身都浸进一片阴凉,很惬意。饭早就做好了。张罗着吃完饭,全家也都过来在一起聊天说话,堂屋里骤然热闹起来。
  
  堂屋的正墙上方是神龛,供着“天地君亲师”的红色牌位,过年供奉的香烛没燃尽,有着古老神圣的气息。下面摆着一张结实的黑漆方桌,油迹斑斑。桌角油漆剥落,时间久了,原有的木色也已经暗黑。
  
  每天早晨外婆都会给我做粉丝汤。我就坐在桌旁的椅子上,等着外婆给我盛好。
  
  青白的粗瓷碗,悠悠地腾着热气。汤面上有时浮几朵粉色或白色的花,婴儿拳头大小,嫩薄的花瓣,叠着两三层。花有淡淡的甜味,嚼到嘴里滑滑的,润到喉咙里去。碗底是两个金黄的荷包蛋,几片嫩红的火腿,一绺银白的粉丝。我够不到方桌,仅仅能露出半个头。外婆便给我端来高脚凳子。我高高地坐在上面,右手扶着碗,左手笨拙的握着勺子,端正的像场神圣的仪式。偶尔从碗里抬起头来,嘴角便沾了极淡的油汤。
  
  午后时光总是悠长静谧的,知了没完没了的嘶叫。二舅在院子里劈柴。身上全是密密的汗珠,像是从水中出来一般。斧头重重地砍到木头上,“梆”的一声过去,而后又是木柴“哗啦”裂开的声音,仿佛击打着恰如其分的节奏,不紧不慢地延续着又一个章节。
  
  一般在这时候,外婆总要去房里小睡一会儿。她侧身睡着,蜷缩着手脚,浅浅睡去,很容易惊醒。我轻轻给她拉上门,便跑去找哥哥玩。
  
  我总像是尾巴一样,拉着哥哥的衣角跟在他后面走。哥哥是不喜欢带我的,常常一出门就走得飞快。我慌忙大步地跟着,挥着细纤纤的胳膊,像极了一只长脚蚊子。有时候他为了甩掉我,和那些男孩子轰的一声便不见了踪影,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,呆呆的站一会,又慢慢走回家去。
  
  有时他们就折了玉米杆来吃,到地里选上几棵还没成熟的玉米,截了中间那段。每个人手里都握了半截,像是打仗一般,噼里啪啦的从半山坡上冲下来。哥哥有时也给我递过来半根,淡淡的甜味,比甘蔗软和了许多。我便很高兴,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,又一脸崇拜的跟在他的屁股后头。仿佛忘记了刚刚还在偷偷抹眼泪。
  
  等我晒得满头大汗回来,外婆正在厨房里忙活。腊肉是过年就腌好的,挂在楼上风干。肉皮上生了淡绿的霉斑。外婆刷着洗净,又架到火上烧一遍,怕还有猪毛没褪干净。油珠滴到火苗上,滋滋的响。最后把肉放到锅里和干笋子一起煮,洒上花椒和大料。锅里咕嘟嘟响着,香气从锅边溢出来,引得家里的花猫围着转圈叫唤。
  
  “去,有你吃的。”外婆打一下探头探脑的猫,它攸地缩回去,跑开了。
  
  (三)
  
  每次回去总是跟外婆睡的。小时候回去,总是没有电。就点了小小一盏煤油灯。豆大的亮光,一片昏黄。到后来,统一拉了电线,电价却极高。没有月亮的夏夜,外婆也很少拉亮电灯。外面漆黑一片,窗棂紧紧地嵌进夜幕里,躲在暗处的夏虫嘶声叫着,仿佛不知疲倦。
  
  外婆轻轻的脚步声从门边靠近来,一点点挪到床边。她的衣服总是灌满了烟草的味道,从缝隙里浅浅的透出来。床板微微的动了两下,沉闷地发出咯吱声。外婆在床边坐下来,“嚓”地划着了火柴,一道微红色的光亮闪过,红色的烟头忽明忽暗,上上下下动着。劣质烟草的气味缭绕着飘过来,一丝丝钻进我的肺里。有时一起飘过来的还有一两声极轻的叹息。
  
  外婆坐一会,等一支烟抽完,把外套搭在床头,悄悄躺下。被子悉悉索索地响,而后便安静了,只听得见楼板上老鼠打架的声音。窗户外面的虫子已经不叫了,它们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低下去,终于没有,像是深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