注:本文发表于《人民日报》2011年7月25日24版
布谷鸟叫了,乡下的农事,就开始换季了。在陕南,这样的标记非常明显。从秦岭南坡的一漫子的农地,一直下到汉江河谷里,再上到巴山的坡地、湾地、台地,甚或贴鼻子的陡地,庄稼从去年冬里就开始发力,到了春天了,初夏了,一连十几天渐渐火爆起来的太阳的翻晒,雨淋,庄稼就熟了:麦子熟了,油菜熟了,布谷鸟就下到浅山的林棵间声唤起了,一声高,一声低,一声长,一声短。
布谷鸟叫:快黄快割,快割快种!麦子黄了,要快快地收割,油菜黄了,要快快地收割。不然,太阳再大起来,麦子的籽粒儿就爆到地里了,油菜的籽粒儿就自己跳出豆荚儿,也爆到地里了,做了鸟儿,田老鼠的吃食了。勤快的人家,麦子收后,油菜割后,地里只有见了太阳发黄着的鹅儿肠,干干净净的,懒些的人家,收得粗呀,一场白雨,地上就冒一层麦芽儿,一层油菜的挖耳勺般的小芽儿。布谷鸟儿有时声音叹息,它在批评那些手粗心粗的人家呀。
布谷鸟儿叫得人心急烦哩!快快地收了,快快地翻了地了,快快地种下了。陕南种甚?种包谷。麦茬地,春天已焐得好墒情,种下包谷去,三两日就发了芽了;若是事先育下营养钵苗的,栽下三两日,也就缓过劲儿来了,刚下地时黄不蔫的苗儿重又青碧了,倒像是从未挪过窝哩。川道的田里,收了麦子、油菜,也种稻子,麦地翻耕了,灌进水,泡了一两日了,再耙,直耙得一片价的泥粥,水光十足地在五六月的长天下闪,一搭眼,是一片光的田,一转眼,是一片光的林子,换一个角度,也是一面坡,一挂瀑,又是另一个角度的风光。这时的布谷鸟,还在起劲儿地声唤,一声比得一声短了,从急急的小雨点般焦躁,变得细细的如小风拂叶地细软,叫听的人,心饱饱的了。布谷鸟儿是尽了心了,它看到农事未误呀,该换季的,前前后后都换了季了。它们向着直起身子揩一番大汗的劳作的人,使劲地声唤出最后一阵潮潮的歌儿了,退回它们的浅林子去,退回到更深的老林子去了。
关中的麦黄,在陕南的布谷鸟声软后,也盛大地登场了。我是在好几年前,在挨近秦岭、挨近北塬的浅林棵子里,听到过布谷鸟声唤的。关中地大,塬坡漫漫,天空高远而清澈,布谷鸟的声唤,也更加地高远着,像哨音裂空,有时更像火焰噼叭作响,像一页老书的叶子翻动。在这样的天空下,容易神驰,似从空中俯瞰。秦地的农事,首尾相接着上场,由南向北,也如了秦地老老的折子戏,一折折地唱得分明而有劲儿。以后每每到麦黄时节,我都会有机会,在陕南走动时看到,汉江边上,南秦岭和巴山的肚腹上,耀眼的麦黄中听到布谷鸟的声唤;在八百里关中看到,布谷鸟的翅子划过一片价尖锐而又温和的麦芒,飞进南山里去,飞进塬里去,那里,都有青碧着的树棵子,浅浅地绿着,遮不住布谷鸟的声唤。麦黄的大戏,响着轰隆的锣鼓点子似的,鼓突着饱满的喉节,唱出陕南花鼓子的醉意了;唱出秦腔里最高昴最拖长的一音了。麦垄间分明溅起清清的水点子,腾起黄黄的土尘,那水点子呀,土尘呀,又分明是麦香的新芬,听过它的,见过它的,喉咙里都要发出水响,如正午时候的老茶,老砖墙的堂屋里井水才镇得的绿豆汤哩!
从西府走过东府,从长满唐诗的秦岭北坡那些沙粒粒地头,走过盛长苹果、葡萄的北边塬地,我穿过大大小小的城市,村庄,想听到布谷鸟像往常一样,在山脚前的浅林子里声唤起来。在宝鸡没有听到,在咸阳没有听到,在华阴没有听到,到了黄河边边了,在潼关,也没有听到。我在望得见西安大城的塬上,听见往日的布谷鸟的尖锐、声长声短的声唤,在记忆的白雨雾中,一片价水点子似的溅得飞扬,那声音的故乡,正好是日头下黄金一般麦黄的海洋,与黄土融为一体,分不清哪是麦黄,哪是黄土!麦黄了,布谷鸟儿依然在人们想听见的时空,清澈地响着它对农事的催唤,整个关中,无一例外地,全部是新麦子黄金的光芒,把关中布置成一个大大的神话般的麦仓呀!
在如此大好的节令里,我喜欢停下匆匆的脚步,走近路边的麦田。朴素的土垄里,看不到富贵的水气,土地干结而躁气,除了麦子,似乎看不到多余的绿色。蚂蚁结着队子,在麦棵下的细土粒间爬行,它们嗅见雨的腥气了吗?细细的红蜘蛛,在麦杆儿上,结些游戏的网子,它们在天明时,就能捉住一些水珠儿,同样细小的,闪着关中独有的清阔的黎明时分的光芒。当早晨斜面的阳光明彻地照进麦田时,我看到,空气中的湿润,以万千的水意在半空中布置遥远的想象:想象关中的麦子,它们五千年以来的样子,它们排着兵马俑般的军阵,一浪浪地走过黄土深处,走到村庄后面,村庄前面,走过谢下槐花的林子,去年的麦草垛子,走过老的河岸和灌渠,走进关中的大海碗,直到粗莽的手指和麦芒指引的城市。
沿着麦茎向下,我喜欢把手指伸进黄黄的泥的体肤里。那里,深入,无垠,有久远的时空感。那里,竟也是潮湿的,恰如生命的源头。那里是有吸引力的,劲力十足,筋道,像一团醒好的麦面,等待着一汪火焰。黄土垄子,细碎的,粗砺的,能长出麦子,包谷,洋芋,南瓜,姜葱蒜,长出胡萝卜,长出架豆,大白菜,也能夯成墙垒成宅院,砌出城圈子,制成老砖,烧成汉字,最后一层层地积起历史的厚重,把八百里秦川,渐渐抬举,上升,凝结成一个时间久久烧制出的陶罐了,那上面刻了人面,鱼形,麦芒,田垄,日月,刀枪,旌旗,里面盛满了麦粒一般饱满的秦腔的唱段和鼓点;五千年以来秦地的大小故事,油旺地浮于其上,如火如焰。我终于明白了,关中的麦黄,为何如此盛大:从冬季开始,在寒风中开始,从干燥而寂寞的期待中萌动,关中的麦呀,是五千年前那精选的一粒,一代代繁衍至今,甚样的经历都有过了,它们一年年,一层层地长在黄土那尊称为文化层的胎脉上,神灵毕现,每黄一茬,就是给黄土的大史添一行精彩。我看到,关中的麦,长得金属般地湛蓝,它的杆儿、茎儿、叶儿,它的细碎的花骨儿,它的芒,都是湛蓝的,闪着金属的光,完全不像我在陕南,在更远的南方看到的麦,一个蓝得刚性,一个绿得水气,一个蓝得坚强,一个绿得随意。关中的黄土,太厚实了,厚得就是历史;关中的麦,就是受孕于黄土的暗示,长出的一粒粒饱满的、方方正正的、有棱有角的汉字了,我于是也终于明白了,为何那么多年,我总会在麦黄时节,天性地要到关中大地上走一走,一任关中麦黄的光芒,洞穿胸腔,发出一回有力的金属般铃铃的声响。
关中的布谷鸟的声唤,一声长,一声短地,从城市巨大的投影中,响了出来,像是要飞出密匝匝的黑压压的林棵子。麦子在长,从冬天开始,在夏天结束一生,留下种子,再次种下,下一个麦黄时,我还是能够在植物驻守的地头,听到布谷鸟的声唤:快黄快割!快割快种!有如天簌。不管城市长多高,生长麦子的垄头,怎样向着庄稼的后方撤离,那麦的金黄的芒,一定始终高过城市的肩头,沿着麦的芒,布谷鸟的声唤在一个重要而平凡的日子里,随着最后一缕晒焦麦粒的阳光,水光一般漫出关中的黄土地面,升上麦海的上空,涌成秦腔的大歌,叫远远近近听到的人们,通体金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