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陕文化

山之恋——写给即将退休的父亲

作者:邹诗扬 来源:本站 发布时间:2012-03-12 00:00 【打印本页】

     
    大山很深,深得要仰起头才能看得见天空。天与山的边缘参差不齐,淡蓝与浓绿色块界限明晰。延伸到更远处,山的尽头,依旧是山。它沉睡着,又苏醒着,生命在这里发源,又在这里找到归宿。

    我站在这山的面前,恰如一粟之于沧海。

    我听到林间涌来的阵阵松涛,那是山的低语。狡黠的松鼠在枝上转身一跳,便隐没了踪迹。青草叶尖在微微颤动,睫毛上还沾着晶亮的露珠。潺潺流动的山溪,一边哼唱着古老的歌谣,一边轻灵地舞蹈。间或从空中划过一两声清脆的鸟鸣。

    我想起父亲,他一生都行走在这山里,像一棵日渐老去的大树,渐渐地与这山成了一体。我分不清他和山的样子,他们一样凝重,深沉,如雾,如谜……

(一)

    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教师,没有令人艳羡的地位和财富。他留给我最初的记忆总是一片昏黄的灯光,凌乱的发丛在墙上投下一片阴影。静谧的夜里只有笔尖轻触纸面的沙沙声……
   
    那是父亲在夜里写作。那一幕成为我儿时记忆的背景,即使有无数片段闪回,那画面始终在背后凝固。很久以后等到我去了南边的那个小城里上大学,晚上在舍友的微鼾中醒来,脑海里总能浮现那独自伏案的有些瘦削的身影,还有他手指上因为钢笔漏水而沾染的蓝黑墨迹。

    他并不魁梧高大。从我记事起,他就一直穿很旧的衣服,宽大而且不合身,松垮地套在身上。尤其冬天,那种厚重总让我觉得喘不过气,像一副重担,陈年背负在肩上。
那时母亲一直在山里的小学校任教。没有条件把我带在身边,我便跟随父亲呆在江口。一个粗心的男人带着一个孩子,总会让人难以想象。

    父亲去上晚自习时,常把我一个人留在房子里。房子很高,楼顶上传来咯噔咯噔的声音,从楼板缝中掉下灰尘。我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,空荡的房间瞬间很静。那样的寂静让我很害怕,觉得有怪兽会从角落里冒出来吃掉我。

    每天他刚走,我就跟着溜去教室,躲在门边探头看。他站在讲台上,大声地说话,偶尔转身在黑板上写字。于是我也跟着很大声地说话,引得学生哄堂大笑。他转头看见我,很凶地抓住我的手,把我推到教室外面。楼道里很黑,我更不敢一个人回去,就趴在窗户边呆着,等他下课,一直等好久时间。教室外墙钉着从楼顶引下来的铁皮管道,
    滴滴答答的雨水从里面溅出来,溅进脖子里,衣服湿了好大一块。

    母亲不在,我晚上不肯睡觉。他会把我放在肩膀上,去街上跑步。夜是安静的,别人家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,只有他的皮鞋声,我时时的抽噎声,在黑夜中显得分外响亮。那是独属于我和父亲的时间,没有学生,没有作业。等我渐渐睡着,父亲抱着我走进学校,深绿色的大铁门在背后发出沉重的撞击声,咣当作响。校园里只剩了几束灯光,很冷清。

    回到房子,父亲把我从肩头放下来,放到床上。我本来已经睡得迷糊,突然却被冰冷的床单惊醒,又想起母亲,便闹起来,哼唧着撒娇,后来干脆赖着哭起来,就是不肯睡。父亲也躺下来,把我放在他的旁边。他的肩膀很宽,侧起身的时候会把被子拱起来。他怕冻到我,就给被子里塞进厚厚的毛衣,堵住钻进被窝里的冷空气,然后给我讲故事。我到现在还能记起他讲到孙悟空打死白骨夫人时比划的手势,嘴里还咔咔地配着声音。

    一直到我五岁,该上幼儿园了。幼儿园在河对岸,要过一个很长的铁索桥。他早晨骑自行车把我送去,下午最后一个来接我回去。很多年,我都会在梦里梦到不停的过桥,从那铁索上颤颤巍巍的走过去,心里便很久都无法平静。

(二)

    当我终于可以和母亲在一起时,父亲调到了更深的山里。那是一个希望工程小学,前身是一座庙宇。进山的时候要经过“284”部队驻地。一天只有一趟班车。条件自然是简陋的,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宿舍,密密地挤着我们四个人。

    那一年我离开了我小学二年级最喜欢的老师。我们走得很仓促,我想送她一张卡片,却没有买到。我急急地翻出家里的旧明信片,写了几句话放在她的门边。不等她出来,我羞愧地跑掉了,因为自己那拿不出手的离别礼物。

    去新学校后有一段时间,我觉得很忧伤,终于见到母亲,却是这样的团聚,似乎所有的好日子都不会长久。好像是从那个时候起,我不爱笑,总觉得不应该太高兴,也许下一刻就会有让我哭的事。

    每一个寒暑假,学校其他人放假回家,父亲都会留在那里看校,甚至过年也在。那里真正成了我们的家。即使没有朋友,没有电视,只有空荡荡的后山。

    我常坐在半山上发呆,看太阳一点点隐没在山间,地上是满满的松针,落叶。感觉微微冷意,就回到学校那个小院子里,和妹妹去校门口的土坡上等父亲。过节或者周末时,父亲都骑车去县城里买生活品。一到天快黑的时候,我们都看大路上经过的人中哪一个是他。只要他出现在视野里,就会热闹一点。现在想想,那时很困窘,却也最亲密。

    等到我上初中,我们才回到了爷爷家,父亲独自留在那山里。每一次回家,我都觉得他老了。他渐渐骑不动车了,扛不动米了,甚至看不清字了。他的艰难让我感觉到很心疼。我唯一可以做到的是让他看到我拿的名次,听到别人对我的称赞。或许我的优秀能够弥补他所缺失的某些东西,给他一些慰藉。那种渴望让我只能向前,再向前。

    和所有最终长大的孩子一样,我从来不是个特例。在山里的时间越久,父亲越土。他会提着买菜的袋子,穿着袖口破烂的衣服去为我开家长会,头上还胡乱地翘着花白的头发。每当那时候我就很讨厌同学好奇的眼神。十六岁的我和他开始疏远了。

    我不再期许父亲的笑颜,在日记里写下许多的秘密,不会再跟他分享。他对生活的沉默,在我看来是一种失败。我觉得我可以比他做得更好。我总有一个念头,他如果年轻时留在了军队里,也许我们都会有不一样的命运。可他决定了回家,去上大学,当老师,原本可能拿枪的手拿起了笔。这个决定把他的一生紧紧地系在了山里,也系住了我。他可能无法了解那填满了我童年的昏黄灯光,让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孤独的。我不快乐。

    我想要挣脱,小小的心里盛开着大大的梦想,有无穷的张力。它让我像一个快要爆裂的气球,父亲轻轻一碰,就会爆炸。那时的我是多么向往外面的世界啊,正如歌里唱的那样“我要出去寻找我的未来。”而我将要摆脱记忆里的那昏黄,那静寂的山峦,寻找山那边的海。它在呼唤我,张开怀抱等着我。

    我永远记得毕业时第一次去海边,还是冬天。公车一直在低矮逼仄的山间行驶,犹如被困一般。渐渐临近海边,便有轰隆的声音撼动着耳膜。离海越近,声音越大,似乎要将我卷了进去。正在张望中,眼前忽然一片开阔,原来道路两旁的树丛顿时消失,天边一道白线卷来,及至沙滩边又退了回去。

    那轰隆的声音愈发清晰,不再沉闷,有水声,海浪拍击岸边的啪嗒声,时起时落。潮湿的风迎面吹来,鼻子觉得一紧,已闷闷吸进胸口里。是海风吗?我觉得前所未有的亲近。广袤的天地间似有无穷魔力,置身其中,心内的压抑被洗濯一空,灵魂从未如此放松,甚至漂离在外。
冬天的海边只有三三两两的观光客,都是北方人。我坐下来,把脚埋进沙里,细滑,冰凉,并不硌脚。海平线上雾气隐约,有团团深影,似是渔轮,又似是山峰。那会是传说的海市蜃楼吗?心底浮起一个声音,留在这里,多好。

    我无数次期望那一刻永恒。然而事实上,我不是一个成功的追梦人。远走的梦想像一个在房子里放飞的风筝,经常碰撞到墙上,然后垂头丧气地跌落。提着行李回家时,天暗沉,飘着细雨,更使人心情潮湿沉重,像长满了苔藓。

    这是我不喜欢的生活。我号叫着,不断地想去抗拒。于是总是对着父亲发脾气。我那时候心里有发泄不完的怒气,非要让父亲看见我的不满。可我的坏脾气像打进棉花里的拳头,没有反应,所有的破坏力都被他轻轻地吸收了。

    也许他早已洞察了我的心思。他并不像我希望的那样放任我出去游荡。

(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