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陕文化

有大树的村子

作者:刘云 来源:刘云的博客 发布时间:2010-02-03 00:00 【打印本页】

 

    在秦岭巴山间的那些适宜生长村落的地方,必定有大树相守。

    一定有高大的山,山前或山后有河流,或大的河,或小的河,或叫成河的其实并不是河,或不叫河只叫个什么沟的。洋气的地方,还叫什么溪。长时间以来,我对山间里野野地流走着的水流,以溪名之,总是心存怀疑的,那似乎太过洋气,在山里,更多的,只是叫个沟呀,涧呀,槽呀,土土的、肉巴巴的名字,实在。溪则更多地显示为书面用语。在巴山深处,我小时候住过的一个村子,地名叫南大溪,我长大了以后查最老的县志,里面的名字并不叫南大溪,叫南槽,奇怪的是什么时间叫成了南大溪!溪也并不大,只是两山高高地夹着一条深切下去的沟涧,一年四季有水流着,平和,并不暴烈。高大的山其实并不高大,相对村落而言,山是高的,由于树林的生长、浓密,山是显得矮小的,日子久了,村子成了老村了,那山更加地显得并不高大了。

    这样的地脉,风水,适宜村子的坐落。除了山与水,一定也是有一抹子田地的,或水田坝子,或旱平地,即便是坡地罢,挨近村子,一定也是缓坡地,水肥光合好,庄稼四季生长得快意,这样的地叫做当家地。一村大小,过了若干代了,凭甚生生不息?就因有着这当家地,种甚长甚,想长甚长甚,长谷子包谷便是主粮,长菜蔬便是副食,长了杂豆便是捡着收。遇上荒年,日月作弄人,天下老雨,地旱三月,或夏日落下雹子来,冬日不落雪一个劲儿死干,地里的主粮杂粮菜蔬瓜果,一律地变得重要了,不分主副,成全了乡下人的口嚼。最不景气的年成,除了地里长的,籽实、秸秆、平日里做猪菜的杂草,可食,一锄熟土之下的死硬的土,观音土,也是可食的。它看起来是雪白无杂质,吃进肚子去,不消化,哄得人硬撑日月,直撑到来年的春发了,病弱的,或许就一溜青烟地去了,壮实的到底撑了下场,新粮食下来了,新草芥出土了,村子的上空,又有了烟火气了。这样的村子,可以叫得老村,人老几十辈住过,不离不弃,走了,又回还了,又走了,到底撑不住山脉水气的念想,还是回来了,一晃眼,真的几十年、上百年过去了,老村不老,人口一茬茬地生长出来,成就着风景,也成就着人的部落。

    村头的大树不走,不离,不弃,它们站得最高,远远望去,是比村后的山要高的,它们在日出日落下的树影子,是比村前的小河要绵长的。大树是山里老村子的地标物,比村子老,比村人的心思长。有了大树,便可以把这一处村子叫做老村了,随便翻一本县志,一定是有名有姓的。它们或以大树为名:皂树村,柳树趟,杨树垭子,槐树凹,橡子坪,麻栗槽,楸树拐,红椿砭子,马桑湾,漆树沟,楝坪儿,泡桐排,油麻场,梅子坡。读旧县志里的地名志,一读便读成了地方的植物志了。日后兴起的古树名目录中,入了册子的大老的树,差不多都是村子里的树。巴山里靠近四川的交界地儿,有一个村子,叫松树窝,村头村尾最小的松树,也有五百多年了,最老的有千多年了,成集群地坐落在村子里,显赫得不像是树,成了神了。这样的松木,若是解成了板子,口面是会有着两米多宽的,叫人看着,一定不会认作是树的,以为是人工的合成物了!民国以降,山野里的大树被吹伐得精怪,用如今的目光,是谁也不敢下手的大树大木,那时说砍就砍了,到了三四十年以前,更其地砍得疯狂,也像所有的大树大木都与人有了仇怨了,古老的大斧,近代的大锯,现代的油锯,呼啸着进了林子,大树大木像解放战争时的打老蒋,一个战役下场,十百万的队伍就撒了鸭子了:大树大木撒不了鸭子,是成了板鸭了,车载船运地出了山了,运进城里,修成了房子,运到三线上,修成了铁路,运进工厂里,也化作了纸浆。最惨烈的,是用了上好的硬骨头的树炼钢铁,高大的树,被伐下山来,解成段子,劈成拌子,塞进炉膛,化成了灰烬。至今在山里,在离村子不远的曾经有着茂密森林的地方,或许就有一处铁炉子的,突兀地站立在荒野里,坚硬的大山里的泥巴垒筑起的炼铁的炉子,残破的身子经过多少年终于长出了刺荆与野藤,炉壁或许已然裂开,从嘴唇般空洞的裂隙中看进去,炉膛内壁依然红艳着,它们已然变成死的泥巴,或许就是就是半成品的铁质物,任风吹日晒,什么也长不出来了,连苔藓的痕迹也看不到。我曾经在山里访问一个当年的副区长,他已沦为一个典型的山里贫困老人,一群子女没有一个成器的,远远近近的散落在秦岭不同的褶子里,一律贫困而不能自保,副区长老两口单独度日,成了我们每年必须慰问的贫困党员。在他黑暗的睡房里,板床前的脚踏子,是重叠地垫着两块半米见方的一指头厚的铁板,几乎每次我们年关里去慰问他时,他都要讲起这铁板的伟大的过去,讲起他如何带领着山里的父老乡亲,大炼钢铁,那铁板,就是他亲手炼制出来的。他是一个老党员,他高兴的时候,会告诫我们,现在的群众太懒了,要带领他们战天斗地,尽快改变贫困落后面貌。每当这时,他是满足而自信的,真正地呈现出一个老前辈所有的自信,尽管我们从他身上,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点当年叱咤风云的、副区长的影子。副区长的家,在山里是独户的,他的门前,有两棵高大的橡树,应当有着五百年以上的树龄了,我奇怪它们并没有被伐掉,这在当年,可是炼铁的上好燃料!两棵橡树的确高大,直入云天,周遭的山一年年矮下去,古老的橡树一年年还向上长着:每到夏日里,你看到那橡树,哪里是两棵树,分明能由此想到国家呀、民族呀、历史呀、文化呀、人类呀、生命呀,这样的词句,如树生机,那样具体而贴切,叫人屏住呼吸,仰起脖子,看到大树的从容与富有,看到天空,在大树的枝叶的装饰下,显示出历史般的宽广与厚重。

    大树守卫着村子。大树是村子里永远不死的老人。再高大的村舍,在大树的影子里,都是小树棵子。我喜欢在古老的村子走动。也许是偏好,是小资的情调,甚或显得矫情,但我总是喜欢那些似乎从没有被翻动过的大山里的土地,土地上生长着的各类大小的植物。在一些真正显得人迹罕至的地方,层层树木里,从最下层的地衣类植物,到高大的直冲云端的大树,岁月的手,似乎都没有触摸过它们。你可以看到,一丛矮小的荆条簇子里,细小的枝头,像结茧般挂着的拳头大小的鸟窝,在高大的树梢头,像一簇晕月般坐落着的鸟窝,或者是树洞,从半人高的树的腰身上半隐半现地呈现着,那多半是山里的大熊度冬的所在,一些泉眼是从大树的根部渗透出的,其下不久便形成一条水的沟溪,那大树无疑便是源头了。比如,我去过一个叫黄柏源的地方的,在老远的山里,过去是山下的生产队的药材场,那里的水泉,无一不是从黄柏树林里流泻出来的,清澈而浸凉,捧而饮之,回味中有淡淡的药味儿,那是黄柏的苦味儿罢,老人说,此水可下内火。还有一处地方,当地人叫混人坪,是山顶间的平坝子,看不到土地,只有草灌和密匝的树木。其中不乏粗壮的大树,与山下的树木唯一的区别就它的矮,并不高,但壮大。走进这样的林子,没有经验的人,不容易找到正确的路线出来,什么地方都是一般一样的,草、灌、木、盆景似的山石,脚下永远踩踏着积水,你看不到水的影子,它们一律地涵蕴在植物以下,浸透你的鞋面和裤管,叫你感到自然的存在和逼慑。这样叫着混人坪的名字,在秦岭巴山里,有多处。自然与植物能混沌了人,叫人感慨不已。一律地,这样的混人坪的山下,不远处就是有了人烟的,或者一个完整的老村,或者半个村,或者独独的几户人家。混人坪盛产各类珍贵的道地药材,如今叫羚牛一类的大家伙统治着,村子里的人已然少有进到如此的险境去谋日月了,空留下迷惑的名字叫人遐想。

    在山里走着,我很庆幸一件事:那就是有大的村子,老的村子,村头村尾必是有了大树了。这样的大树,古往今来,没有被砍伐,从有村子起,它们都在村子里住着,是村子最老的居民,是第一辈有村史意义的植物。它们真的不是一般意义的树:或者松树,村前村后山上必然是以松树为主,用材林种,已然砍伐了多少遍了,山上的松树小,也不密匝,村里的松树则高大,属于祖宗辈的。祖宗松修炼得古态,没有多余的枝条,像高手的文章,条理清楚,绝无毛枝杂干,树上随便一个枝子,都可以看成一棵完整的树的。秋天的时候,树下一层松针金黄,松果被竹杆打落,松籽饱满,可做炒货,多了,也可榨油。城里人多半没吃过松籽油,我吃过几回,香味浓透,吃后有丝微的眩晕感,思维变快。或者是皂角树,也是高大无比,方圆不多见。这样的树一定长在村头的河流边。秋天的皂角,被村人采下,储存着,可用来洗衣服。秋末的景致是,村子的河边上,人户们集中洗被褥了,妇人们高高地挽起袖子,把皂角放在条石上,用棒槌砸烂,然后裹在被褥里搓洗,泡沫不多,但去污力极强。洗后的被褥再经米汤水一浆,经太阳晒干,如此的被褥便充满了皂角、阳光的气息:夜里裹睡着,真的如同睡在阳光下。我曾裹着如此的被褥入梦,清爽,干净,踏实,一夜了无杂念。皂角水用来洗头,再好不过,早年乡下的大姑娘发长而乌黑,多半是用皂角水洗出的,如今老派的妇人还是用皂角水洗发,丝毫不为新风所动。或者是槐树,且必是丛生,槐树生长旺相,肯用力生长,一棵槐树几年便发旺出一片一丛,一棵大槐,身前身后,必有遍地疯长的小槐。春天槐花如蜂,或红艳,或金黄,或雪白,或浅蓝,做槐花揽饭吃,一直是这样的村子的传统,洋气的乡下人叫吃春,名符其实是在吃着春的,不像城里人,绕了许多的弯子。或者是桂花树,长得如伞如球。有桂花大树的村子,一般水肥条件较好,如一定会有如镜的水田坝子,即或是旱地,也是“犁不透”,这样的地方,适合桂花树的生长。用了桂花做花茶,专待上宾;掺在茶油里做成桂花油,是讲究人家的妇人用来